亲爱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大家下午好!时光飞逝,四年前以“没有回甘的人生是有缺憾的”为题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转眼间同学们就要毕业了。毕业意味着同学们将真正走上社会,之所以要加上“真正”这两个字,是想特别强调走上社会的意涵。
就像一位痴迷于中国武侠小说的外国人急切地询问:“江湖怎么走?”对于一位急切地想要走上社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同学来说社会究竟在哪儿也是一个让人困惑不已的问题。如果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们可不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各位同学来到了人世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纷纷前来探望,围着你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我们不会对着一个新生儿说“欢迎走上社会”。即使你考上了大学,爸爸妈妈说得最多的肯定是: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好好读书,以后走上社会能靠真本事吃饭。这意味着读大学是为走上社会做准备,在座的很多同学毕业后选择继续读研,这实际上是为走上社会做更多的积累。
一转眼,我走上社会已经好几十年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弄明白我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走上社会的。最好是像一场足球比赛,随着裁判员的一声哨响,我明确地知道,我是在叁十年前的某天下午两点、在苏州市体育中心走上社会的。但是没有哨声、没有裁判员,甚至于我们都找不到具体的比赛地点,比赛却已经开始了。正因为我们无法描绘出社会的具体模样,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对社会的存在提出了着名的质疑:“并不存在所谓的社会,只存在单个的男人、女人和家庭。”我非常理解铁娘子作为个人主义的忠实拥趸,对任何可能侵蚀个人自由的集体价值都怀抱高度的怵惕之心。但是我们无法否认,在具体的人与人的交往中,我们无时无刻都能够感受到一股超越个人的无形力量在影响着我们的行为和思想。
社会不在别处,社会就在他人的眼光里。当你和他人交往时,他人将你作为一个应该能够自食其力的人对待时,你就真正走上了社会。因此,当各位同学真正走上社会的时候,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大楼还是那栋大楼,唯一变化的就是他人看待你的眼光。
走上社会的你是由双重自我构成的。每天早上醒来,同学们都会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顾盼自怜,男同学感觉自己帅呆了,女同学都被自己美哭了。在这面物理意义的镜子里,显现出来的是高矮胖瘦的生物自我。一旦我们走上社会,人们彼此都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对方。在他人眼光这面镜子里显现出来的是尊卑优劣的社会自我。在抽象的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要感谢康德通过自由意志证立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尊严。但是,康德的贡献又使我们陶醉在无牵无挂的抽象自我中,反而使我们忘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一旦我们真正走上社会,抽象平等的自我很快就退居幕后,他人眼光里的社会自我更多地体现出人与人之间的实质性差异。这种实质性差异就是我们误以为已经随着人类社会之进步退出历史舞台的人的身份。罗马法中的格言——人格由身份来组成,至今仍然体现了人类社会的实然状况,区别只是现代社会强调的身份要素和古罗马不同而已。
当我们真正走上社会以后,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的快乐、压力,甚至痛苦都很难逃离他人的眼光。让—保罗·萨特说过一句触目惊心的话:“他人就是地狱”。尽管为了降低这句话的视觉冲击力,萨特特别说明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与他人的关系时刻都是坏透了的,而是说如果我们与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所以经常被扭曲,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主观性林立”的世界里,人就得在这个世界里决定自己是什么和他人是什么。所谓的“躺平”、“社恐”、“宅男、宅女”等等现象,核心的问题就是不愿面对他人的眼光。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看一种类型的短视频,有人在青岛郊区的农村里租下农民闲置的石头房子,在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把房子布置得朴素而温馨,背靠崂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真想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上一段时间。后来我才发现,早在1902年的一本书中,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查尔斯·库利就对我的这种心理做出了精确的诊断:过于敏感的心灵无法承受他人眼光之重。这样的人常常把抛弃社会自我作为一种理想,对于这样的心灵来说,山林茅棚或者平静水面上的小船是想象中最美妙的地方。
既然他人的眼光如此折磨人,我们就不能置他人的眼光于不顾,活出一个率真的自我吗?叔本华指出,人性中有一个特殊弱点,即特别重视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样子,但是对于人的真正幸福而言,他人的看法更多的是起阻碍作用。因此,应该尽可能克制对他人意见的过度感受,否则我们就会成为他人意见的奴隶。看到这段话以后,我一口气拿下了叔本华全集,因为我太想了解如何摆脱他人的眼光了。但是,叔本华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叔本华在谈到人在社会中生存为什么特别注重名誉时指出,一个人只要还没有完全堕落就会有名誉感和羞耻感。所谓名誉,客观上就是他人对我们价值的评价;主观上就是我们对这种评价的畏惧。一个人只要认识到在社会上和他人合作的重要性,他就会开始追求他人的有利评价,并对之加以重视。为了成为一个有用的合作者,一个人必须完成他所在的特殊位置上,他人要求和期望他能够做到的事情。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才认识到,这些事情不是完全因他自身的东西而定,而是视他人的评论而定。
在晚年撰写的一首诗中,叔本华写道:“我如今疲惫不堪地站在路的尽头;憔悴的额头几乎连桂冠都难以承载。可我对此生的成就感到欣喜,从不因他人言论而畏缩。”叔本华确实足够坚毅,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动摇过对自己的信心,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受他人眼光的煎熬。叔本华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展现了非凡的哲学天赋,不到叁十岁就写出了名着《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但是几乎没有受到他人眼光的青睐,出版以后只卖出了100多本,其余都被当作废纸处理了。在好不容易成为大学教师以后,为了赢得声誉,他选择挑战如日中天的主流哲学家黑格尔,在同样的时间段开设《哲学通论》课程,结果黑格尔的课堂座无虚席,叔本华的课堂则门可罗雀。这使得高傲的叔本华心灰意冷,最终选择了彻底的隐居生活。
选择隐居,并不代表叔本华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隐居以后他仍然参加了两次有奖征文大赛,凭《论意志自由》获得挪威皇家科学院褒奖,但是《道德的基础》没有获奖,丹麦皇家科学院给出的一个重要理由是,作者很不恭敬地提到了当代许多杰出的哲学家,其中主要就是黑格尔。这使得叔本华勃然大怒,因为如此高看黑格尔就意味着对他本人的蔑视。在针对丹麦皇家科学院撰写的长篇序言中,叔本华甚至说了这样一段话:丹麦皇家科学院尊崇的这个“哲圣”所胡乱写下的荒唐言论可谓前无古人,以至于任何读过他那本最受吹捧的《精神现象学》而不觉得有如到了疯人院一般的人,都有资格进精神病院。即使到了晚年,叔本华已经开始获得世界性声誉,他仍然对当年遭受的他人眼光无法释怀。在去世前一个月撰写的仍然是针对丹麦皇家科学院的序言中,叔本华写道:“这类高级才子怎么会注意像我这样的人说的话呢!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他们在着作中至多只是临时高高在上地投上蔑视和非难的一瞥罢了。”
如此睿智、如此坚毅的叔本华都无法逃脱他人眼光的煎熬,我们该怎么办呢?坦率地说,我也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如果能够像叔本华一样继承一笔巨额遗产,也许我已经在青岛崂山脚下晒着太阳,读自己喜欢读的书了。但是,只要我们还必须走上社会去讨生活,我们就必须学会和他人友好相处,并且正确地对待他人的眼光。
为了避免成为他人的地狱,我们应该做一个尽可能宽容的人。我们害怕面对他人挑剔的眼光,他人也害怕面对我们挑剔的眼光,对于他人而言,我们每一个人也是一个他人。对于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圣经》中的金律,还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说出了极为朴素的道理。今年上海疫情期间,一位年轻的妈妈为了感谢一位快递小哥不辞辛劳为他的父亲送菜,在网络上发了一条感谢信息,这原本是一个非常温馨的故事,结果遭遇了意想不到的网络语言暴力,这位年轻的妈妈最终跳楼自杀。这使我想起《圣经》中记载的一个故事,一群人带着一个行淫的妇女来问耶稣,是否应该用石头将她打死。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两相对比,我们不难看出,人类的道德水平、宽容度和科技的进步、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中唾沫星子已经可以淹死人,那么在现代的陌生人社会中,由于网络科技的发达,躲在电脑背后的人已经没有和他人眼光直接相对的压力,言论更加肆无忌惮,恶毒的眼光通过键盘瞬间就可以形成一场“唾沫星子”的海啸。如果我们不想被他人恶毒的眼光伤害,我们也不要用恶毒的眼光去评判他人。
为了承受他人眼光的煎熬,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成为一个能够有点骄傲的人。在中文里,骄傲这个词似乎是个贬义词,但是我更愿意将这个词作为中性词使用。在英文里,骄傲和自豪是同一个词,而傲慢和自大是同一个词。骄傲的人自尊,因为骄傲是由内而发,是对自我的高度评价。一个人只有对自己的突出优点和独特价值抱有坚定而不可动摇的信心,才能做到真正的骄傲。一个人能够有点骄傲的资本不容易,这也是一个人能够抵御他人眼光的最强大武器。如果这个资本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就像叔本华所说的那样:“把你努力取得的骄傲献给你自己。”如果骄傲的资本是虚幻的,那么这种骄傲就不是真正的骄傲,而是自大。我们只要看一看各类贪官污吏出事前后的表现就不难明了两者的区别。出事之前耀武扬威,不能说不骄傲;出事之后,要么痛哭流涕,要么一夜白头,很大一部分人甚至都坚持不到刑满释放。关键的原因就是他原先赖以骄傲的资本是虚幻的,一旦出事,他的整个社会自我就完全崩塌了。反观我们的安徽老乡陈独秀,叁番五次的坐牢只是使他的人生更具传奇色彩,同时也使他更加骄傲,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对中国真正有价值的。
为了正确对待社会自我的落差,我们应该努力成为一个能够坦率承认自己不足的人。只要资源存在稀缺,走上社会的我们就必然面对各种类型的竞争,有竞争就会有输赢。无论我们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多少值得骄傲的资本,永远会有更加优秀的人让我们尝到失败的苦涩滋味。失败并不可怕,适当的嫉妒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失败转化为对赢者的怨恨,或者将我们的失败转化为对外部环境的单纯抱怨。一个人只有能够坦诚地面对自身的不足,他才有可能发自真心地赞美他人。
前不久,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在广受关注的《精英的傲慢》中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社会精英的成功主要凭借的不是他们自以为的刻苦努力,真正决定他们是否能够成功的是出生背景、运气等外部因素。例如有钱人家的孩子更容易成功,一个高大威猛的胖子生活在喜欢相扑的日本就是一种运气,生活在中国这一身肥肉就是累赘。
我非常赞同桑德尔提出来的,成功的社会精英应该保持一种谦逊的态度,因为每个人的成功都会包含一定的运气成分;成功的社会精英应该更加关注共同体的利益,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也是桑德尔作为社群主义掌门人的一贯主张。但是我不能同意桑德尔提出的如下主张:社会精英为自己的刻苦努力感到自豪就是一种傲慢;社会精英的成功侵蚀了工作的尊严,让许多人觉得精英瞧不起自己;社会精英应该对社会中地位较低的人感到有所亏欠。
日本队已经连续七届打进世界杯,如果他们是通过收买裁判或者在比赛中使阴招获胜的,我们当然可以严厉谴责。如果他们是通过堂堂正正的比赛获胜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发自内心地赞美他们呢?就像日本人发自内心地钦佩中国乒乓球队一样。如果按照桑德尔的观点,日本队反复击败中国队打进世界杯应该有所亏欠,最好的方法是通过抽签决定谁能够进入世界杯。作为一个中国球迷,我都无法接受这个建议。
有钱的背景确实会增大一个人在社会上成功的概率,但是富贵之家也盛产纨绔子弟。就像一个胖子并不必然就是一个成功的相扑运动员,一个有钱人可能只是衣食无忧,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就是社会精英。二十年前,一位着名的教授坦率地告知我他的两个愿望:第一个是希望自己像一只壁虎,能够不吃不喝在墙上挂一个星期,这样他就能做更多的事情。我听了以后非常钦佩,这是他能够成为社会精英的重要原因——无比勤奋。第二个愿望是能够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化为一颗胶囊由自己的儿子服下。我听了以后感觉有点自私,如果萨维尼、哈特、德沃金等都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化为一颗胶囊,我们这些后来人还怎么活呢?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也想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一点知识化为一颗胶囊,由自己的女儿用温开水服下。因为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房子、金钱、金银珠宝留给自己的子女,唯一留不下来的就是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自己的儿子必须从头再来。因此,萨维尼的儿子并没有成为着名的法学家,马拉多纳的儿子也没有成为新的球王。每一个人的成功都是有原因的,每一个人的失败也是有原因的,只要自己努力过了,就坦然接受自己的不足吧。
同学们!衷心地希望你们走上社会以后,能够成为一个宽容的人、一个能够有点骄傲的人、一个能够坦然面对自身不足的人、一个能够从容应对他人眼光的人。谢谢大家!